寻找历史
老人的手指划过那本被摩挲的有些破损的《最后的抗联》上的文字,一时之间竟有些失神,随后叹了一口气,图书馆是如此安静,老人的轻叹显得悠长而深重。
“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了。”他终于做出了个决定,这让他有些释怀,又有些愧疚,他还记得母亲去世时拉着她的手,对他说的话:“把你们带大了,我也对得起他了,到那头我就问问他究竟去哪了……”在老人的记忆里,母亲最后的日子里总是带着明媚的笑脸,仿佛不是和这个世界做出永远的诀别,而是去赶赴一场等候已久的约会,去寻找某个期待一生的答案。
老人知道母亲想见的是谁,那是他那位从未见过的父亲。1939年的中国东北是在日寇铁蹄下的人间地狱,他的父亲就在那一年离开了家,从此再也没有回来,留下了还怀着孕的母亲,而他在第二年出生。
一个单身的母亲就这样带着几个失去了父亲的孩子在那个黑暗的时代生存,并终于把孩子拉扯长大。老人是有怨的、有恨的,怨恨父亲的不辞而别,可是他更知道母亲没有恨过父亲,怨过父亲,她只是遗憾最后都不知道父亲的去向,遗憾最后都没能亲口问问他这些年去了哪。有时候老人和老人的哥哥也会问母亲,问父亲究竟去了哪里。母亲就淡淡的说,“也许上山了吧。”上山,说的就是参加了抗联,进山抗日了。
直到曾经的少年变成老人, 母亲去世之后,老人也到了退休的年龄,他打定主意要去寻找父亲的踪迹。这既是为了满足母亲的遗愿,也是给自己心中的疑问找一个答案。而他手中的“谜面”只有母亲的猜测,父亲上山了。
可是在1939年东北进入了历史上最黑暗的时期,在日军的疯狂围剿之下,东北抗日联军得不到任何补给,加之自然条件十分恶劣,使得抗联人员锐减,由原来的3万人锐减至不足2000人。
这些人有的被敌人杀死,有的冻饿饥毙于山林雪地,这些人名字都没有被记录,更没有史料文献能够描绘每个人的生平,老人找过许多文献县志,也走访过一些当年的人,甚至还通过网络发出求援。但在历史中寻找一个人,便如同在沧海中寻找一滴水。
终于老人更老了,老人的身体和精神已经完不成这样艰难的工作。所以这是最后一次了。一位网上的年轻人找到了自己,他说他听到过老人父亲的名字,他希望能通过电话交流,老人却还是来了,他想要一个完整的结局,哪怕是最后一次,他也希望能够善始善终。
老人来得很早,等了很久。终于一个男人走了过来,男人自我介绍,他是历史研究员,很早就关注过老人的事情,但一直也没有什么进展,也就是默默的关注。直到找到一封当年的信件,在其中竟然发现了老人父亲的名字。
男人拿出了一张照片,上面是一张泛黄的纸,上面只是几个模糊的名字,甚至不知道是给谁的。
研究员解释说,这可能是一个抗联小队在饥寒交迫的境遇下写得,那应该是在长白山深处,冬天零下40多度的严寒让人体的新陈代谢都几乎停止了,四五个负伤的抗联战士卷缩在某个雪洞里,洞外是残忍的敌人,和呼啸的风雪,而洞内没有药品,没有食物,连子弹也不多了。伤痛折磨着他们的肉体,单薄的衣服遮不住冻疮和缺了脚趾的双脚。他们必须做出选择,是放弃抗争还是直面死亡的选择。
所以他们选择写下了这封信,他们不知道这封“信”会到谁的手里,所以就只是留下几个名字,只是希望别人记住,记住还有一群人。
最后,这些战士的热血永远的留在了长白山上,只有这张记录着传奇的纸条在时光中辗转,一直到这个他们创造却没能看过一眼的新世界。
研究员指着其中一个模糊的名字,对着老人说:“那个应该就是您父亲的名字。”说完又想了一下,严谨的补充道:“和您父亲一样的名字。”
老人看着那张带着血迹的纸,那或许就是他从没有见过面的父亲留下的最后的痕迹。他喃喃的问道:“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他不知道问谁,甚至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问些什么,但就是有一种力量让他开口。
女孩不知道他的心情,以为他是为了父亲离去而询问,就指着纸条最下面,怯生生的对老人说:“或许是因为这个吧。”
在纸条的最下面赫然写着——抗联从此过,子孙不断头。
老人的泪水突然流了出来,他理解了父亲的不告而别。或许正是因为新生命的诞生,他的父亲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新的生命不应该活在恐惧和奴役之下,他们应该有更好的世界,所以他要去创造更好的世界。
巨大的历史冲刷着老人的心灵,漫长的寻找之旅不是只为一个人、一个家庭,而是寻求一个民族的历史。这一刻他终于找到了答案,或许他的父亲在写完这封短信后就死去了,或许之后他又参加更加残酷的战争,又或许那个仅仅是与自己父亲有着同样名字的陌生人,然而这一刻这些都不重要了,老人找到了答案。
这一年的清明节,老人去了母亲的墓前说了自己的经历,又和儿女去了烈士纪念碑,看着碑文上久久未曾离去。